外语学人 | 戴镏龄:忆郁达夫
忆郁达夫
文|戴镏龄
“他对当代欧洲文坛状况有浓厚的兴趣,向我们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谈起个别作家和作品时,他斯文慢理地畅述他自己的看法,显示出他见闻真切,不是泛泛而谈。”
日本名古屋大学丰田讲堂旁的郁达夫文学碑
已经是九月中旬,地处中南亚的新加坡,依然感到赤道气候的炎蒸逼人。一九三九年的新加坡,高楼大厦不如今天多,成阴的绿树更少,正午骄阳万丈高,烧得行人浑身是火,灼热溶化的柏油马路有时粘住脚下的鞋子,使人几乎行不得。
然而在两天的逗留中,暑威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是由于傍晚一阵雨驱散了暑威吗?不是。我们有幸和郁达夫先生会晤。古人说,“如坐光风霁月之中。”我们见到达夫先生时,觉得周围就是这样的气氛,不需要那阵雨,可畏的夏天早已消融于一味清凉的世界里。
我们是陌生客,但见面后他就把我们当成认识已久的朋友。过几分钟后,他撇开我们的姓,直呼我们的名,异常和蔼,异常亲切。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你们从欧洲坐船回国,太冒险啦。十多天前,一只英国客轮刚被德国潜水艇打沉。这几天局势更紧,战争的火越烧越大,希特勒一定蛮干到底,像上次大战一样,到处搞潜艇袭击,你们乘的英国船,过新加坡后还有一段航路,务必小心。”达夫这时在《星岛日报》当编辑,他如此郑重嘱咐,固然由于他新闻来源多,消息灵通,也还是由于他天然地能关心别人。
他对当代欧洲文坛状况有浓厚的兴趣,向我们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谈起个别作家和作品时,他斯文慢理地畅述他自己的看法,显示出他见闻真切,不是泛泛而谈。新加坡当日是个商业城市,上海沦陷后,许多一二流的舞女来到了这儿,夜总会生意兴隆,华灯初上,砰砰嚓嚓,吸引了众多的达官豪商,形成了表面上太平繁荣的景象。达夫很有感慨地说,“国家到了今天这样艰难的地步,整个欧亚风云正酝酿着空前未有的大变化,前途在今后几年中很难乐观,却有不少从内地逃到这块角落上的公子哥儿,日日夜夜醉生梦死!”他自己除到报馆工作外,剩下的时间就是逛几家仅有的小书店,读定期书刊,看文艺作品。他也爱喝酒。他告诉我们,他的最大开支是书和酒两项。
郁达夫与郭沫若、成仿吾、王独清
他住在一家楼上,几乎没有家具。书高高地堆在一个泥墙角落上。一叠一叠的杂志也是摊在地上。他穿的是褪色的旧衣服,但是很整洁。他不顾自己经济不宽裕,坚持邀我和辛笛这两个客人明天到一个酒楼去,口口声声说,“只是一顿便饭,我做东道主,花不了几个钱。”我们为他的磊落气概和诚恳态度所感动,终于不好推辞。
这是一座普通的酒楼,并不豪华。菜也普通,看样子果然是一顿便饭。达夫提起,他常到这酒家喝酒,因为价钱公道,酒很地道。他的酒瘾很大,我们喝不过他,可是他自己并不贪饮,而是不断劝饮,一定要客人干杯。酒后耳热,他渐渐地话多起来了。他指责重庆政府抗战无方,贪污腐化。他说:“重庆的大官心怀鬼胎,他们别有打算,怎会认真抗战。”“不过,”他又说,“中国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这些年来他们吃尽了苦头,还有更多的苦头要吃,最后赶走日本鬼子兵的还是他们。日本侵略者现在骄横跋扈到极点了,决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一败涂地的下场。”他越喝越话多,似乎头脑也越清醒。我注意到我曾看见他家中日本出版的书报杂志相当多,早知他对日本现状有研究。他对重庆政府的内幕,好像也知道得很多。因此我相信他的一席话有充分的根据,不是信口说的。
酒后他到柜台上付账,记在账本上,说月底结消。我和辛笛不好意思,抢去付钱,他拦住我们,说“不用管”,一面指着架上二十来只空酒瓶,说:“这些都是未消的前账。”当真地,他的收人,不是花在书报上,就是花在酒上。
到酒楼的共四人,内中有王映霞。达夫雇了一辆三轮人力车,和她并坐同来同去,谈笑自如。王映霞微胖,风姿还同传说中的当年一样,她待客殷勤,在席上插话得体。她不赞成达夫纵酒过量,但也频频举杯劝客,帮助达夫尽东道主的情谊。
郁达夫与郭沫若、斯诺
临别时达夫再三叮咛我说,“你想到西南后方去,但总得先混饭吃。你如果不怕坐冷板凳,我劝你还是教书为上策,当然,听说学校中派系很多,不那么好对付,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他说完,又掏出两张名片,急忙在上面写了几句话,一张致郭沫若,一张致楼适夷。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给你介绍两个朋友,你可能会看见他们。”我们上船后,虽然那晚天气异常地闷热,但一想起两天来和他会晤的情景,就又回到光风霁月中,觉得浑身舒畅,但不料此别竟成永别。
这里要附带一笔。我路过香港时,陆月林要我看看他编的《大风》,其中一期有达夫的诗,他特意要我看。当我随便一翻,呈现在眼前的便是“离家三月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这几句诗,不禁为之愕然,来不及读下去,正想问何来这样凄婉的调子,到底怎样一回事,这当儿偏偏闯进了几个客人。当晚戴望舒对我说,“郁达夫、王映霞的纠纷已经是历史不是新闻,你们在海外的人太消息闭塞了,依然一无所知。不过这件事可能过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何必多管,我不知道郁达夫的诗过去刊出过没有,似乎没有。《大风》把这些诗刊出,等于为他们夫妻二人翻旧账,这又何必。”这些话证明戴望舒存心厚道,至于刊登这些诗的来龙去脉,以及后果怎样,我就毫无所知了。
原载于《戴镏龄文集——智者的历程》,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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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编辑:欧阳璇
初审:庄坚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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