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学人 | 区鉷:旧书明月伴吾师

  

 

  世纪初出生的人到了世纪末,十有八九要归于尘土。老成凋谢,明知不可逆转,但某一天这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竟然把自己亲近的人也带走了,那种哀痛照样来得令人错谔,来得刻骨锥心。

  所谓亲近,早已超出了血缘关系。神交往往和血缘一样亲,有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试想想—

  一位忠厚长者,指导你从硕士读到博士,将近10年时光。虽然不是朝夕相处,却也时时纵谈国学西学,评论学界孰短孰长。他间或从书柜里拣出一本书来,戴上眼镜,干脆利落地翻到某一页,用指头点着某几行,然后道出一番精辟的见解,或者燃起一根香烟,大口吸进去马上又大口喷出来,然后悠哉游哉地回忆起文坛旧事。即使是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也难得这“如沐春风”的感觉。

  老人往往不服老,不但走平地不让搀扶,上下台阶也要独立为之。于是,学校有关部门专门在他的住处通上大路的台阶建了一排可以扶手借力的铁栏杆,可惜的是他从未使用过,因为栏杆建成后他就因脑血栓住院,并且偏瘫了。

  假如他没有自作主张戒烟……假如他没有那么认真地为别人的书写那几篇序……假如住院后他没有吃那大剂量泻药来对付便秘……假如病房陪护没有把感冒传给他……罢了!太多的假如只会翻起更多尘封的的遗憾!

  先生喜欢下中国象棋。在我这个少年时代受过象棋专业训练后来却半途而废的业余棋手看来,他的棋艺并不高,但先生绝对是个棋痴。有趣的是,先生做研究十分严谨,但下起棋来却勇猛得近乎鲁莽,以致经常吃亏。可能这是人的性格中的两面性使然。反观我自己,也是一样。做学问尽量绵密,但打起乒乓球来却是大胆搏杀,有时甚至铤而走险,所以不时打出很漂亮的球,但往往是赢了个别战役却输掉了整场战争。

  先生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于是经常导致持久战。有一年大年初三,我去给先生拜年。一进门就瞧见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龚华基老师在和先生下棋。龚老师一看有接班人来了,马上告辞。上午大约九点半先生和我开始下棋,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十点。三顿饭都是师母做好端到棋桌跟前,我们边吃边走棋。如果不是师母发脾气,恐怕还会继续下去。打那以后,师母约法三章:每次下棋不得超过三盘。但先生总会像个贪玩的孩子,趁师母不注意要我多下一两盘。他的名言是:假如有一天我连下棋都没兴趣了,那我的日子就不多了。

  先生喜欢象棋,但更喜欢书。他家客厅里挂着一副集句联:“旧书不厌百回读,明月自照千家墀。”每到一处,包括出国,他一定要去书店或旧书摊看看。1995年我在美国杜克大学作研究教授,先生特地嘱咐我帮他买一本关于纽约书店的书——The Bookworm's Big Apple。说起买书,先生主张不要乱买,他说书是买不完的,最好是集中买与自己专业有密切联系的书。先生的书房里摆着许多线装书。作为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授而拥有那么多线装书的,我看也是极少有的了。这是因为他认为中国古典文学和英语语言文学研究有密切的关系,而且先生的旧体诗写得也很好。先生爱书,但爱得不迂。他常说书是为人所用的,所以他常在书页上写下批语。有时这些批语写在纸片上夹在书里,显得不太整齐。正是先生的这一习惯启发我写成了随笔《阅读也是隐私》。先生强调读书要精,某个领域里经典的、重要的书要反复读透。真的“不厌百回读”才行。他对我讲过一段发生在他的同辈人中的文坛逸事:某公自称读书破万卷,洋洋然有大师之风。一日,有人效武林打擂事,携来书籍数册,约此公专门切磋此数册书。某公心虚,期期艾艾,终托词而遁。先生仙逝后,师母把他的藏书全部捐给了学校图书馆。捐书之前师母让我挑一册作为纪念。我选了一部线装的《三台诗林正宗》。

  至于对联中的“明月”,那是先生毕生追求的生命状态的象征。无论清辉皎洁也好,冰轮剔透也好,总之就是纯真吧。

  2007年5月9日是先师戴镏龄先生逝世九周年,追思再三,感触良多。斯人远去,或神游八极,或托体山阿,明月是常伴先生的了。那旧书呢?恐怕早已存在先生的心里,流淌在先生的血脉中,化成了先生的风骨,更是寸步不离了!

 

  旧书明月伴吾师,旧书明月祭吾师!

 

本文原载《西窗琐语》随笔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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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足球投注平台-足球下注app-足球投注网址

转载编辑:莫思敏

初审:庄坚彬

审核:黄源穗

审定发布:常晨光、于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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